2010年7月9日金曜日

张五常 博士论文是怎样写成的

张五常 博士论文是怎样写成的

1999-08-19

  一位在香港理工大学作研究生的同学,读到我最近在《壹周刊》发表的关于学术研究的文章,说他和一些同学很想知道关于写论文的事,陈辞恳切,希望我能在《壹周刊》作回应。既为人师表,这样的要求我是不能推却的。

  先答该同学的一个问题:博士论文与硕士论文有什么分别?严格来说,没有分别。一篇好的硕士论文,胜于一篇平凡的博士论文;一篇博士劣作,硕士不如也。

  因此,一位大学研究生,若有进取心,是不应该考虑写硕士论文的。在美国,经济学硕士是不用写论文的。大致上,该硕士是个安慰奖。你攻读博士读了两三年,校方认为你拿博士没有希望,但又不好意思要你空手而去,就给你一个硕士。

  在美国的名大学,如芝加哥大学,一位学生申请读硕士,是不会被考虑的。这是因为他们认为申请者没有进取心,孺子不可教也。同学提出的第二个问题,是校内的老师说博士与硕士论文的分别,是有或没有创见。错!英谚云:太阳之下没新事。另一方面,只要不是抄袭,是自己想出来的,要完全没有创见就不容易。

  举一个例。我自己的博士论文——《佃农理论》——推翻了经济学二百年的观点,应该是有创见了吧。但我的老师艾智仁对我说:“你的佃农理论是传统的经济理论,半点创见也没有;但传统的佃农理论,却是因为不明白经济理论而搞错了。”这样,你说是我创新,还是历来分析佃农的学者创新?同学要注意的,是绝大部分的所谓创新观点都是废物,一文不值的。刻意去创新是犯了学术上的大忌。找到了一个自己认为需要解释的现象或问题,翻阅一些有关的论着,就放胆地自己去想,想时要完全不顾有没有新意--到最后,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在经济学行内我被认为很有新意,主要原因,可能是我很少阅读他人的论着。

  六十年代初期,我大约下过三年苦功读书,昼夜不分地在图书馆内生活,但其后就与书隔离了。严格来说,我没有读书(或读他人的论着)起码三十年。我喜欢天马行空地自己去想--就是与同事研讨我也是不喜欢的。对我来说,独自思考是一种乐趣,因此,在学术上我从来没有与他人合作过一篇文章。要写博士论文吗?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要写经济论文,你对经济理论一定要有相当的掌握,因为问题一定要从一个理论基础去看。但这理论的操纵不需要很全面。经济学理论的全面操纵,花一生也不足够。你要全面有点认识,但在某一部分要知得很深入,掌握得很通透。

  举一个例,高斯(R.H.Coase)对一般的经济理论知得很少,但在“成本”的概念上却超人几级。他所有的重要论着都是与“成本”有关的。我自己对一般经济理论的认识,比高斯多,但却比不上港大的任何一位同事。但像高斯那样,我有一技之长:在价格理论中,我对需求定律的认识自成一家,所以每次出招都是需求定律,虽然我很少提及“需求”这一辞。

  任何世事,可以从很多个不同的角度看。高斯以“成本”看世界,我以“需求”看世界,但大家的结论十之八、九都是相同的。所以同学要写博士论文,或要在经济学上有点建树,对经济理论要简略地全面知道,但更重要的是要集中而深入地对某部分(或某小部分)操纵自如。

  没有如上所说的理论基础,你本领再大也不容易写得出一篇可取的论文。这好比建造房子,你不懂得用工具,从何建起?天下的工具数之不尽,你不可能件件皆能。与其每件一知半解,倒不如选一两件自己可以控制自如的。

  有了工具,其他的就要靠自己,也要碰碰运气。经济学的实验室是真实的世界,那你就要到市场走走。你要像小孩子那样看世界,或学刘姥姥入大观园,尽可能天真地看。没有成见,不管他人怎样说,你会觉得世界无奇不有。任何一“奇”,都是博士论文的大好题目。试举一些例子吧。

  为什么在有竞争的市场上,购物者会讨价还价?所有经济学课本都不容许这个现象--我自己为此想了三十多年,到去年才找到答案,但因为退休将至,不打算下笔了。为什么在九龙广东道的玉器市场,玉石的原件出售时不切开来,让买家看不清来猜测石内的玉质是怎样的?为此,一九七五年我坐在广东道的街旁卖玉,到七六年有了答案,但今天还没有写出来。

  是的,科学上的学问,是因为不明白而要试作解释,对或错不重要,有没有文章发表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同学们若没有好奇心,就不应该在什么学位名衔上打主意。你要在名片上印上什么衔头,没有谁管得。(我自己是从来不用名片的。)找到了认为需要解释的现象,你就以自己所知的理谕作分析,有了大概的答案,就以假说(Hypothesis)的形式来处理,再到市场搜集证据,印证自己提出的假说是否被推翻了。这样,博士论文就是一级的。

  达到如上所述,你还要做两件事,其一不重要其二重要。不重要的是要追查你的论文题目有谁作过类同的研究,补加些注脚,充充场面,好叫论文比较容易发表。

  重要的是到最后你要把自己的假说一般化,希望这假说能引用到不同的现象去。

  这最后一点的或大或小,或成或败,就要靠点运气了。高斯因为研究电台的广播频率而成功地把问题一般化,成立了高斯定律,拿得诺贝尔奖!

衡量学术的困难

2000-03-09 15:51:41

香港政府用了那么多钱资助教育,他们要设立一些委员会来监察教育、衡量学术的成败,是不难理解的。近几年来,衡量大学教师的研究是大话题。很不幸,以我所知的经济学来说,所有被采用的衡量准则,都有反效果。

数文章发表的多少,评定文章发表的学报高下,甚至计算文章在国际上被引用的次数,都无聊,是作不得准的。就我所知的国际上最优秀的经济系而言,没有一家采用这些准则。

困难明显不过。一家餐馆的菜式怎样,每个顾客都可以立刻发表意见,而这些意见不管对或错,顾客吃后不再光顾就说明了一切,而这个市场准则大致上是对的。当然,除了味道,一家餐馆的成败还要论价格及成本的控制,服务的水平及管理等。这些大学也要顾及,但学术研究的(思维)味道要怎样来品评,由谁品评,以什么准则来品评,就是私立大学也不容易取决,公立的就更困难了。

一九六八年,我在芝加哥大学作助理教授,问大教授D. Gale Johnson关于升级的衡量准则。该大学的经济系当时是世界之冠,升级单论研究成就,不论教书教得怎样。我问:「文章要有多少才可升级?」答曰:「据我所知,从来不计多少。」再问:「发表的学报声望计多少?」答曰:「从来没有想过。」再问:「多取几个名衔怎么样?」答曰:「没有谁管你的名衔。」「没有博士也可升级?」「当然可以。」我再问:「一篇文章也没有发表过,可以升级吗?」答曰:「可以的。」我逼又问:「连文稿也没有一篇,也可以升级吗?」答曰:「那会比较困难,但要是你能多说话,表达你的思想,若够分量,升级单靠口述是可以的。」到最后,我问:「那由谁决定呀?」答曰:「我们这些正教授。但通常佛利民等大师怎样说,不会有人反对。」

也是一九六八年,我的第一篇文章《私有产权与佃农制度》发表于芝大的《政治经济学报》,排在第一位置。该学报举世尊为一哥,我有点飘飘然。过了两天,在系内遇到当时的系主任A. Harberger。他高兴万分地说:「我刚才读完了你的《佃农》文章,觉得有趣味。」

我说:「有趣味?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他答道:「我说『有趣味』是我对任何文章的最高评价了!」

Harberger摆明是餐馆顾客。我是《佃农》的厨师,他说味道好,我还要他再说些什么呢?三十年后——一九九八年——洛杉矶加大举办一连十年、每年一个的Harberger演讲,邀请我为第一个讲者。我同意后,邀请的主事人说,选我开锣是Harberger的主意。我大喜之下,想到三十年前的往事,说:「请转告Harberger,他的品味好!」(He has good taste!

学术成就的大或小,通常要很多年后才知道。要先在今天来品评,较为可靠的是味道(Harberger所说的趣味——interest)。但由谁作味道的品评呢?谁是学术上的蔡澜、肥佬黎、周安桥?

说实话,虽然香港的学术远不如「自以为是」的水平,但有品味,懂得品评的学者是有的。不是每一个学系都有,但高人总不至少于凤毛麟角。问题是,在目前的好几家公立大学的竞争中,要在本地选出众所认同的「味道」品评者就不可能。

是的,学术成就的衡量,最可靠是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学术是不能永久地哗众取宠的。不得已而求其次,味道的品尝不可或缺。今天香港所选用的准则,每一项都有反效果。

数文章多少吗?就是岁近黄昏,强而为之,我今天还可以每年在国际学报上发表三十篇。这是因为我懂得被学报接受的文章规格,或公式,知道怎样胡说在短期内可以瞒天过海,也明白同一论点,可以改头换面地写十多篇文章。(有人问史德拉,为什么他的文章数量不够某些学者多,他答道:「我每篇文章只写一次!」)

论学报地位的高低吗?那你就要把「公式」改变一下。要增加被引用的次数吗?我又可以教你另外一套法门。这些无聊的玩意,说出来会误导青年,不说为妙——虽然最近道听途说,一些香港的年青学者正在研究这些法门。

优质的学术如葡萄美酒,要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但在酿葡萄酒这个行业中,有些专家能品尝新酒而相当准确地推断十年之后的酒味。要品评香港的学术,我们需要这种专家。要不然,我们就不妨等二十年。一篇文章发表后的三几年,因为哗众取宠,或错得惊人,被引用的次数可能不少。但若二、三十年后还常被引用,就是葡萄美酒了。

在目前香港的情况下,我认为最可取的评审学术方法,是要每一系的每一位教师,选出自己五年内最称意的一至两篇文章(未经发表的文稿亦可),集中起来,到外地找三位有分量的学者作品评。五年办一次,费用不高——比现在的「麻烦」费用少得多。更重要的是,我们可以因此而避免那些正在兴起的,为争取现用的准则的分数所导致的巨大浪费。

我们要让年青的学者在重要的题材上打主意,日思夜想,想了几年才下笔。我自己的习惯,是几个题材在同时期转换想,过了些时日,其中一个突然间觉得可以下笔,甚至忍不住要下笔。一下笔,通常只是三数天的工夫。这样写出来的文章是不容易被忘记的。

从蒙代尔看六十年代的芝大经济学者

1999-11-18 18:12:08

  不久前蒙代尔(R.Mundell)获诺贝尔经济学奖,林行止在颂文内谈及我知之甚详的六十年代的芝加哥大学经济系,有些地方说得不对。我本来不打算回应,但几天前的晚上我翻阅旧作《凭阑集》,读到自己在九年多前写的一段话,回味无穷,忍不住要补充一下。那段话是这样的:

  “在经济学的历史上,似乎只有两个年代,两个地方,有那样热闹的思想‘训练’所。其一是三十年代的伦敦经济学院,其二是六十年代的芝大。我由六七至六九在芝大,身历其境地躬逢其盛,算是不枉此生。”

  这段文字发表后,再有五个当时在芝大的朋友获诺贝尔奖,好象是不费吹灰之力似的。

  记得我在六九年决定要转往西雅图华盛顿大学任职时,芝大的经济系主任A.Harberger 对我说:“为什幺那幺傻,我们现在的经济系的强劲是史无先例的呀!”我当然知道该系强得厉害,但说是世界历史高峰,当时有点怀疑。

  于今回顾,点只高峰咁简单?想想吧。芝大一共有八个经济学者拿得诺贝尔奖,那大概是所有获该奖的五分之一,而这八位都是六十年代任职于芝大的。从芝大六十年代的经济英雄榜上看,应该还有两三位可获诺贝尔奖。说是史无先例应该没有人反对,要赌后无来者应该没有人敢下反对的赌注吧。

  蒙代尔是六十年代的芝大怪杰。我认为他是在九一年高斯之后,最值得获诺奖的人。他是个如假包换的天才,屡有新意,而我们认识时他住豪宅,好开豪华的酒会,衣着时尚,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殊有奇气。他不喜欢多说话,教书有如天马行空,而作为本世纪最有地位的经济学报(JPE)的主编,投诉的人不计其数!

  这个有时思想难以捉摸、有时喜欢胡说几个数字的蒙代尔,凡事都看得极为简单。可能是因为这样,他的判断力是我所知的经济学者中最准确的。

  他主张货币要用金本位制,我问他为什幺,他回应道:“古代的罗马帝国及后来欧美经济最繁荣的一段长时期,都是用金本位的。”二十多年前,美国的通胀把经济弄得一塌糊涂,蒙代尔在《华尔街日报》发表了一篇短文,建议以金本位保钞票的一个百分率。这是今天香港所用的联系汇率的另一个版本了。

  一九六九年,世界金价由美国规定每安士三十五美元。欧洲建议以纸券指明金量,用以代金。我问蒙代尔可不可行,他说:“你要纸还是要金?要赚点钱,大手购入黄金吧。”后来在该年的暑期我回港度假,朋友见我是经济学者,问我有什幺好投资。我说:“买金吧!”这些朋友买金后,其价下跌了百分之五,他们就把金沽掉,亏了本,把我大骂一场。殊不知骂声未了,金价马不停蹄地上升了十一倍。

  后来听说蒙代尔赚了大钱。

  六七年我初出道时,把一篇颇长的关于佃农制度的文章,寄给大名鼎鼎的AER学报。编辑回应,要我修改文中最重要的一点,我原封不动地把该文转交给蒙代尔。

  他读后对我说:“你为什幺那样蠢,把两篇文章合为一篇?这样吧,在这里把文章一分为二,第二节跟第三节调换位置。我要第一篇,把第二篇给高斯的学报。”

  我照他的建议修改,不到两个小时就改好了。后来他把他要的那一篇放在JPE之首,高斯把他要的排在JLE的第二位。如此“出道”很不错,但要靠蒙代尔的简单判断。

  六八年,中国文革当道,我搞笑地写了一篇题为《费沙与红卫兵》的短文,不打算发表的,目的是让芝大的同事娱乐一下。蒙代尔看到该短文后,坚持要将之发表。我说:“我是故意幽默一下文革的,不应该发表吧。”他道:“你听过‘幽默中有真理’这句话吗?你若不介意,我就发表。”

  从蒙代尔看六十年代的芝大经济系,是适当的,因为此公性格突出,很有当年芝大的代表性。

  其一,蒙代尔“怪”得精采,而当年芝大的经济学者,大部分都算是怪人。今天,好些香港人认为我怪得出奇,但比起当年的芝大同事,我是小巫见大巫,不敢认怪。

  其二,当年芝大的高手好些嗜酒,而蒙代尔是免费大量供应美酒之人。大家于酒后的深夜,创作去也。要说得顺理成章,他们就发明了一个“一杯的假说”。那是说喝了小量酒之后思想能力上升。不幸的是那所谓“小量”往往不小。夏理·庄逊以半瓶烈酒为小,以一整瓶为一晚之限。后来庄逊因酒谢世,他们就废除“假说”,不再多喝了。

  其三,那所谓芝加哥经济学派,与众不同之处,是重于阐释世事。专于理论的蒙代尔,对历史知得广而精。

  其四是不拘小节。庄逊有时穿拖鞋授课;Uzawa在十个星期的学期内,八个星期在日本,回芝大后要学生整天跟他,每天教十多个小时地教两个星期。问蒙代尔借一本书,他不可能记得这回事。

  是的,说六十年代的芝大经济系很有点乱来,是对的。但要把众多天才集在一起,不可能不让他们乱来一下。井井有条算是什幺天才呢?

  当日认为蒙代尔做编辑做得乱七八糟的朋友,今天都认为他做得非常好,因为在他的编辑下,精品甚多。

  我想,学术到了最高的境界,免不了有点怪,有点糊里糊涂的。

懂深不懂浅的学问

1999-11-12 18:16:28

  不久前发表了两篇关于学术的文章——《博士论文是怎样写成的》及《价格理论快要失传了》——获得颇大的反响。不幸的是,大声拍掌的都是学术界外的专业人士,学术界内的半点反应也没有。

  最近收到柏克莱加州大学一位研究生的信,说他(显然是在网上)读到我的《价格》一文,一方面同意我的观点,另一方面不同意我主张以简单的理论来解释复杂的世界。这位同学认为简单的理论不切实际,脱离了现实。他说真实的复杂世界,是要以复杂的理论才能解释的。

  我不知道这位同学所学的是哪一个新学派。我这一辈的理念是,理论不是真实世界的影照,而是真实世界的阐释。别的学术不说也罢,但就经济而言,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真实现象能成功地被一个复杂理论解释过。成功解释所用的理论永远都是那幺浅,浅得有点难以置信。

  一个现象可能由好些不同部分组合。要把整个现象解释,可用几个不同的简单理论,逐部分击破。在经济学来说,不同的简单理论,归根究底,来来去去都是两招基本的原理,活学活用,千变万化,可以推出数之不尽的理论来。

  上述的两招基本经济原理,香港念经济的中学生都学过,只是功力尚浅,不知道这两招可以用得威力无穷。我曾说过真正的理解,要由浅入深、由深转复杂,再由复杂转深、再转浅,来来回回好几次。

  第一招,自私的假设,是说每个人在任何情况下,皆毫无例外地在局限条件下争取最大的利益。这当然包括那所谓功用函数(Utility Function)了。这函数可以用得很深,但都派不上用场。重要的“用场”是局限条件在真实世界中的变化。

  数之不尽的变化要怎样分类、量度、处理,是困难的工程。高手与低手之分,往往在于局限条件的处理手法;正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第二招,需求定律,是说每个人在任何情况下,其需求曲线皆毫无例外地向右下倾斜。那是说,若价格(或代价)下降,需求量必定增加。这个只一句话就说完的大名鼎鼎的需求定律,我今年在港大教一小组学生要教十二个星期。单论什幺是“量”,我说了两个小时,只能表达一点皮毛而已。

  需求定律不仅包括需求函数(Demand Function),也包括生产函数(Production Function)。认为这二者是两回事的经济学者,是读坏了书,把问题看得太复杂了。

  (这里顺便一提:最近在北京的一次讲话中,一位教授坚持需求曲线不一定向右下倾斜,指出好些课本说有时是向左下倾斜的。我说若二者皆可,经济解释就不可能错,所以就不可能有经济解释。说来说去那教授也不明白。他不明白科学的假说不是求对,而是求可能错。)

  在解释世界的经验中,我从来没有用过上述以外的两个招式。我所认识的,比我年长的经济学大师,有时喜欢过一下数学方程式的瘾,花巧地表演一下。但若与他们坐下来,问他们有什幺在这两招之外的新意,他们是答不出来的。

  去年在一篇关于交易费用的文章的结论中,我就提到经济学的整体其实只有这两招。佛利民、赫舒拉发及巴赛尔三位高人读该文后,一致认为我这结论重要。

  我在《价格》一文内,提到经济学在走下坡,认为今天经济学的后起之秀不懂价格理论。但想深一层,这些年青学者不是不懂,而是懂深不懂浅。他们可能认为高深的学问才是真学问,却忽略了懂深不懂浅不算是真的懂的哲理。

  为什幺一门精采的学问会搞成这个样子呢?一个解释是故扮高深,没有人明白就算是有学问,可以说自己看到了皇帝的新衣。今天,这个解释对某些青年学者可能适用,但似乎不是多数。他们大多数不可能不知道,高深莫测的文章可以有学报发表,但不会有持久地被人重视的市场。

  另一个较为可取的原因,是今天的年青经济学者对解释世事失却了兴趣。他们但求有文章发表,也要表演一下本领,所以就把一门科学作为一项类似下象棋的玩意,越深越有斤两。高低于是以深浅来衡量,以复杂胜简单。于是大家一齐向深处钻,过不多时,浅的因为无人问津而变得大家都不明白。

  愚见以为,懂深不懂浅的学问,走火入魔也。

价格理论快要失传了

1999-10-13 20:26:26

经济学的发展在走下坡!十多年前我就这样说。当时持这观点的有布坎南(J. Buchanan)、高斯(R. A. Coase)、雅伦(W. R. Allen)等人;不肯定的有巴赛尔(Y. Barzel)、艾智仁(A. A. Alchian);认为后生可畏的有赫舒拉发(J. Hirshleifer)。今天,这些人都一致同意「走下坡」这个说法。

但为什么经济学会走下坡呢?这个问题就不容易有一致的答案了。高斯认为今天的后起之秀多用数学,以致没有内容。佛利民也认为数学是用得太过分。艾智仁及巴赛尔认为博弈理论过于普及,而这理论其实有没有可取之处还不知道。贝加(G. Becker)、H. Demsetz等人则认为博弈理论是走错了路,是不应该鼓励的。

上述对经济学发展起码有所保留或摇头叹息的人中,最年轻的是我,而我是六十三岁了。那是说,老一辈的与年轻一辈的,对经济学的看法截然不同。这个现象可能是经济学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的。

最近在西雅图与巴赛尔相聚,谈到经济学的发展,我对他说经济学走下坡,可能不是因为数学用得太多,而是后一辈的似乎不懂价格理论。他想了一阵,同意了。价格理论是经济学的基础。一个从事经济研究的人,什么其他理论都可以不懂,但不能不懂价格理论。另一方面,只要你能对价格理论(是指Price Theory,不是指Microeconomics)掌握得通透,其他的任何理论都可以变化出来。

今天经济学研究院的必需读物,与四十年前的完全两样。古典经济学的论着,我作学生时必读的有史密斯、李嘉图及米尔的三本巨着。今天的学生,读过此三书的机会是零。古典经济学完全没有数学,而错漏的地方颇多。但这些论着是为真实世界而下笔,对经济问题的处理有一套不可忽略的办法,是价格理论的出发点。漠视了这些前贤之见,处理经济问题就会脱离现实了。

到了新古典经济学,我作学生时必读的有MarshallWicksteedFisherKnightRobinson等人的作品,而今天的研究生,读过的机会是近于零。这些读物,虽然比较旧而错的地方有的是,但提供了价格理论的架构基础。可能我有点老糊涂,但我就是不明白,若没有拜读过马歇尔(Marshall),怎可以知道价格理论的本质?

几年前我问过几个专于金融财务学的年青学者,有没有读过费沙(I. Fisher)的《利息理论》。他们都说没有,因为是过时了。胡说八道!这些后起之秀本领再大,也不可能有费沙十分之一的功力。今天不能,永远也不能!(费沙名着的第一段只有一句--「收入是一连串的事件」--不知他们想过没有?)

转谈我这一辈的「新」的价格理论吧。高手如佛利民、史德拉、艾智仁等的论着,作学生时我不仅读过,而他们书中的每一条问题我都瞭如指掌。今天的年青经济学者,对这些大师的价格理论作品大都不大了了。几年前遇到一位很有天分的中国年青经济学者,在英国的一间名大学拿得博士的。我问他有没有读过佛利民的《价格理论》一书,他说没有,因为是过时了!没有读过佛老该书的第五章多次,怎可以知道成本与竞争的关系呢?当然,你可以无师自通,自己发明,但何必自创人家已经说过的?虚心地拜读,读之再三,不是会节省很多时间吗?

其实,价格理论开始失传,我早应在十多年前就察觉到。那时替香港中学的高级会考出经济试题,我问:什么是价格?(What is price?)中学教师及同事们无不哗然,认为我不应该那样问。可能他们认为我问得太浅吧,但今天的经济学博士大部分应该答不出来。这个「浅」题目是艾智仁三十多年前出博士试题时常问的,我当时只答一句就过了关:价格是消费者在边际上愿意付出的最高代价。

在加大考博士口试时,赫舒拉发问:为什么需求曲线是向右下倾斜的?我答:因为人的行为就是那样。赫氏当时是考理论的代表人,听到我那样答了一句,道:你在理论上下过功夫,我不用再问了。这一问一答后来在加大传为佳话。

有实用性的价格理论,永远都是那样「浅」。问得浅,答得也浅,困难就是要明白重点所在,而这个「明白」是要花很长的时日才可以掌握到的。

当年老师雅伦对我说:世界很复杂;后来老友佛利民对我说:世界很简单。这二者看来是各走极端的看法,其实是同一回事。雅老是说复杂的世事,不容易解释;佛老是说若有可取的解释,必定是简单不过。这二者加起来是说,复杂的世界以复杂的理论解释,其成功机会近于零;复杂的世界是要以简单的理论才有机会解释的。

价格理论之所以是经济理论不可或缺的基础,是因为一旦掌握得通透,简单之极。问题是这「通透」来得不易:概念要懂得透,重点要拿得准,引用时要来得活。要达到这样的水平,我们要由浅入深,由深转复杂,然后再回到深,又再到浅。我自己来来回回几次后,三十年来就只懂得用浅的,而忘记了深的或复杂的了。

今天经济学的后起之秀所写的文章,我一看其理论就觉得复杂无比,不想再读下去。这使我意识到,价格理论快要失传了。

博士论文是怎样写成的

1999-08-19 18:09:11

  一位在香港理工大学作研究生的同学,读到我最近在《壹周刊》发表的关于学术研究的文章,说他和一些同学很想知道关于写论文的事,陈辞恳切,希望我能在《壹周刊》作回应。既为人师表,这样的要求我是不能推却的。

  先答该同学的一个问题:博士论文与硕士论文有什么分别?严格来说,没有分别。一篇好的硕士论文,胜于一篇平凡的博士论文;一篇博士劣作,硕士不如也。

  因此,一位大学研究生,若有进取心,是不应该考虑写硕士论文的。在美国,经济学硕士是不用写论文的。大致上,该硕士是个安慰奖。你攻读博士读了两三年,校方认为你拿博士没有希望,但又不好意思要你空手而去,就给你一个硕士。

  在美国的名大学,如芝加哥大学,一位学生申请读硕士,是不会被考虑的。这是因为他们认为申请者没有进取心,孺子不可教也。同学提出的第二个问题,是校内的老师说博士与硕士论文的分别,是有或没有创见。错!英谚云:太阳之下没新事。另一方面,只要不是抄袭,是自己想出来的,要完全没有创见就不容易。

  举一个例。我自己的博士论文——《佃农理论》——推翻了经济学二百年的观点,应该是有创见了吧。但我的老师艾智仁对我说:“你的佃农理论是传统的经济理论,半点创见也没有;但传统的佃农理论,却是因为不明白经济理论而搞错了。”这样,你说是我创新,还是历来分析佃农的学者创新?同学要注意的,是绝大部分的所谓创新观点都是废物,一文不值的。刻意去创新是犯了学术上的大忌。找到了一个自己认为需要解释的现象或问题,翻阅一些有关的论着,就放胆地自己去想,想时要完全不顾有没有新意--到最后,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在经济学行内我被认为很有新意,主要原因,可能是我很少阅读他人的论着。

  六十年代初期,我大约下过三年苦功读书,昼夜不分地在图书馆内生活,但其后就与书隔离了。严格来说,我没有读书(或读他人的论着)起码三十年。我喜欢天马行空地自己去想--就是与同事研讨我也是不喜欢的。对我来说,独自思考是一种乐趣,因此,在学术上我从来没有与他人合作过一篇文章。要写博士论文吗?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要写经济论文,你对经济理论一定要有相当的掌握,因为问题一定要从一个理论基础去看。但这理论的操纵不需要很全面。经济学理论的全面操纵,花一生也不足够。你要全面有点认识,但在某一部分要知得很深入,掌握得很通透。

  举一个例,高斯(R.H.Coase)对一般的经济理论知得很少,但在“成本”的概念上却超人几级。他所有的重要论着都是与“成本”有关的。我自己对一般经济理论的认识,比高斯多,但却比不上港大的任何一位同事。但像高斯那样,我有一技之长:在价格理论中,我对需求定律的认识自成一家,所以每次出招都是需求定律,虽然我很少提及“需求”这一辞。

  任何世事,可以从很多个不同的角度看。高斯以“成本”看世界,我以“需求”看世界,但大家的结论十之八、九都是相同的。所以同学要写博士论文,或要在经济学上有点建树,对经济理论要简略地全面知道,但更重要的是要集中而深入地对某部分(或某小部分)操纵自如。

  没有如上所说的理论基础,你本领再大也不容易写得出一篇可取的论文。这好比建造房子,你不懂得用工具,从何建起?天下的工具数之不尽,你不可能件件皆能。与其每件一知半解,倒不如选一两件自己可以控制自如的。

  有了工具,其他的就要靠自己,也要碰碰运气。经济学的实验室是真实的世界,那你就要到市场走走。你要像小孩子那样看世界,或学刘姥姥入大观园,尽可能天真地看。没有成见,不管他人怎样说,你会觉得世界无奇不有。任何一“奇”,都是博士论文的大好题目。试举一些例子吧。

  为什么在有竞争的市场上,购物者会讨价还价?所有经济学课本都不容许这个现象--我自己为此想了三十多年,到去年才找到答案,但因为退休将至,不打算下笔了。为什么在九龙广东道的玉器市场,玉石的原件出售时不切开来,让买家看不清来猜测石内的玉质是怎样的?为此,一九七五年我坐在广东道的街旁卖玉,到七六年有了答案,但今天还没有写出来。

  是的,科学上的学问,是因为不明白而要试作解释,对或错不重要,有没有文章发表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同学们若没有好奇心,就不应该在什么学位名衔上打主意。你要在名片上印上什么衔头,没有谁管得。(我自己是从来不用名片的。)找到了认为需要解释的现象,你就以自己所知的理谕作分析,有了大概的答案,就以假说(Hypothesis)的形式来处理,再到市场搜集证据,印证自己提出的假说是否被推翻了。这样,博士论文就是一级的。

  达到如上所述,你还要做两件事,其一不重要其二重要。不重要的是要追查你的论文题目有谁作过类同的研究,补加些注脚,充充场面,好叫论文比较容易发表。

  重要的是到最后你要把自己的假说一般化,希望这假说能引用到不同的现象去。

  这最后一点的或大或小,或成或败,就要靠点运气了。高斯因为研究电台的广播频率而成功地把问题一般化,成立了高斯定律,拿得诺贝尔奖!

《学术上的老人与海》前言

2000-05-01 15:21:24

本书是《壹周刊》专栏《南窗集》的第一组文章的结集,因为不想再想起新栏名,就学《卖桔者言》那样,选其中一篇文章的题目作为书名。

我认为以《学术上的老人与海》作为书名很恰当,因为内里的文章大都是与学术有关的,而自己日渐黄昏,对学术的看法是比较成熟了。

从《壹周》老总杨小弟怀康所搞的读者投票得知,在我写的文章中,最受欢迎的是有关学术的那一类。看来我要在这方面多写一点了。

大哉斯道!

2005-11-24 12:51:43

明末清初的王铎,是北宋米芾之后最伟大的书法家。书法大师历来高傲,这个被日本仔誉为「神笔铎」的曾经说:大哉斯道!他是说书法——自己的书法。

几天前午夜梦醒,回顾自己搞了四十多年的经济学,有所感叹:大哉斯道!想到王铎,因为自己虽然玩意多,但经济学之外皆次要。今天,除了关心中国经济与整理旧作,基本上我不再问津这门学问了。科学与艺术不同,前者上了年纪会走下坡,我要知所适从。一口气走了四十多年,自六十年代后期起不读他家之作,走自己的路,走到了一个层面,可以问:上苍有知,自己的经济思想对外人的影响有多少?传世的机会又如何?这类问题有胆提出是仿效米南宫或王觉斯评论自己的书法。既有前车可鉴,自傲一下又何妨?

西方的朋友对我的经济学重视是有的,可惜不是多数。英语文章发表得比较少,永远不跟踪外人对自己思想的响应。这些年西方注意我的陈年旧作的是上升了,而我花了年多时间整理的英语文章结集,洋洋大观。

这结集整理得实在好。自己的经济思维前后一贯,好像刻意地从头写到尾。每篇文章注明发表日期,从一九六八年十月到一九九八年十月,整整三十年,题材迥异,变化多,但思想一样。这样,后人是不容易漠视这本结集的。朋友说,行内不少热闹话题,起于这集子里的旧文。结集篇篇说明发表日期,可以查考,没有争论先后的需要。我是个「独裁」者,为了避免西方编辑的左右,决定先在香港花千树出版,西方的反应如何要多等时日了。

自己衡量,英语文章只占自己思想三分之一的比重,其它三分之二是用中文下笔的。英文结集的重量大约三卷本的《经济解释》。此外千篇中语散文,其中多篇关于中国的经济改革,也有三分之一的比重。西方的朋友没有一个懂中文,中国的同学中、英皆通的存在,所以我认为自己思想的影响力,主要的扩散地是神州。

要争取思想的影响力,不容易想象有比我更好的际遇。十九世纪马克思因为工业革命与资本家的涌现而写成《资本论》;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凯恩斯因为举世经济大萧条以《通论》一举成名;七十年代佛利民因为大政府搞得太不成话,推出威不可挡的《自由选择》。然而,这些大师的百年一见的际遇,不一定比得过我。中国的经济改革无疑是人类大事,我误打误撞地于一九七九年开始思考,发表了《千规律,万规律,经济规律仅一条》,跟着一九八一年写好《中国会走向资本主义的道路吗?》,其推断准确得如有神助,再跟是在《信报》发表的几个系列的《论衡》文章,分析及建议中国经改的路向,天时地利人和应有尽有,加上我懂中文,对制度运作理论的掌握自成一家,懂得通透,皆际遇也。

上述是政策的影响,将来的历史怎样说我懒得管。我对这方面的影响没有兴趣。为中国的经改日思夜想,只希望自己的所知可以给中国的青年增加一点机会,愈少提及我的名字愈开心。我不傻,知道一个刻意地要以思想影响政策的人,会活得很辛苦。

学术思想的影响是另一回事,过瘾过瘾,开心开心。我说佃农分成是为了规避风险(其实自己不满意),你跟着说;我说界外效应无所不在,你跟着说;我说公司无从界定,你又跟着说……虽然你有意或无意地没有提到我,或不便公开拜我为师,但先后的名分已定,水洗不清。是的,学术上,算你独自想出,从来不知我的存在,但我说过了,名义上思想的产权是我的,不值钱,但将来的思想史自有公论。这可能解释了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在学术上胡说八道,希望占了先机。这方面我得天独厚,先机频频,逻辑从来不错。是的,重读自己的英语陈年旧作,没有一篇我希望没有发表过。

大哉斯道!这里要说的,是如果自己的经济学术思想可以传世,主要的动力不是来自西方,而是中国。也是难得的际遇。上文提及,以比重算,我的学术思想三分之二用中文下笔,而不少中国同学也懂得读英文。十三亿人口,学子选修经济的无数,有一天这些同学中能跑出的,不会忘记我。三个现象使我心安理得。

其一是到了从心之年,朋友搞恭贺文字,颂赞当然,应该不论,但执笔的一般读过我的所有中语文章。后者是不寻常的现象了。赞归赞,读归读,我从来不怕你不同意,更不怕你批评,只怕你不读。你读,就不能不受到我的影响。可以说,同学或朋友送给我的大礼,令我老怀大慰的,是他们真的读,读很多很多的。有误解的地方,也有不明白之处。我的论点不浅,有时湛深,或自己写得辞不达意,这些无可避免,但分析逻辑没有错,只要有兴趣的继续读下去,读之再三,总会清楚明白。

其二是三年前写好的三卷本的《经济解释》,从多个网站打印下来阅读的学子无数。不容易在国内遇到一个经济研究生没有读过这三卷本,而特别为之设班授课的愈来愈多。这里的关键可不是同学们读的多,而是《经济解释》的理论与架构,跟今天所谓「主流」的理论与架构很不一样。双方皆从马歇尔的新古典传统演变出来,只是「主流」的是经过多人争议、研讨的结果,而我则独行独断,他家怎样说不闻不问,集中于解释现象下笔,淘汰了所有我认为解释力欠佳的理论,把认为是重要的一方面简化,另一方面深入地阐释。

可怜中国学子,他们要在「主流」与「五常」之间作出选择。二者出入太多,不容易共存。今天看,「主流」当然领先,但我那边上升得快,更重要是真理站在我那边,说不定假以时日,「主流」叫起救命来,不是很过瘾吗?这是高斯期望了很久的事了。他也是从马歇尔起家,也是独行独断,与我不谋而合,可谓英雄所见略同矣。

其三也重要。这是读我的《经济解释》与中语文章的,不限于学子——商人、干部也无数。他们说,虽然不易读得懂,但知道可以用!一位学者朋友说,在国内申请研究金,拿出我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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