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27日火曜日

zz王蒙:人们怀念毛泽东原因就是愈演愈烈的贪腐 下

如果生活里没有那么多政治
我有那种宽阔与明白吗
人物周刊:重庆“唱红打黑”落幕之后,“新左派”行情下跌,因为人们嗅出了一点投机的味道。
王蒙:投机是一种人格评判,我没有资格对人进行诛心之论。从理论本身来看,我觉得新左观点用来讨论美国的问题是非常合适的:不要一味地现代化,不要一味地发展科学技术,要警觉现代化带来的种种问题——这些提醒我认为也很好。
只是有两点我闹不明白,一是新左派的文风那么晦涩、不好看;另一个我觉得他们没有超出毛泽东当年讲过的。资本主义的软肋:精神空虚、道德堕落、吸毒卖淫、环境污染、治安恶化,似乎确实能被无所不包无所不能的意识形态所扫除——真能长期、全面扫除么?许多论点不是他们最先提出来的,也不是什么“西马”、詹明信、福柯提出来的。
另外有一些词汇在中国的使用,跟它在西方的原意是背道而驰的。比如有机知识分子(Organic Intellectuals)、媚俗(Kitsch)……好多望文生义、不管原文的。
人物周刊:包括80年代命名您的一些作品是意识流的代表作。
王蒙:那是我的一些实验小说:《布礼》、《蝴蝶》、《夜的眼》等等,它们都写到人物心理活动的细部,闪闪烁烁,明明暗暗,跟意识流沾点边儿。我初中作文就喜欢写人的内心世界,《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里也有那个苗头。但我必须承认,我没有认真读过乔伊斯、福克纳、伍尔芙,也没有读过意识流的任何理论,我也承认自己当年关于意识流的谈论是相对皮相的。
人物周刊:在文学上您有没有遗憾?比如,茅奖或诺奖。
王蒙:这不能算什么遗憾。奖不是文学本身。奖也是人评的,不是诗神缪斯在那儿评的。
文坛上比较无聊的一件事是拿自己做标杆来衡量别人。我欣赏和羡慕很多写作人,钱锺书那种高耸渊博,冯宗璞身上那种书香门弟的知礼和高雅,汪曾祺那种散淡文人的趣味,贾平凹那种源于泥土的执着和幽馨,铁凝那种甘甜,王安忆那种精细专注,莫言那种自由,张承志那种忧愤,可我是王蒙;我也不是索尔仁尼琴,不是米兰·昆德拉,我只能是王蒙。25年前就有人宣布王蒙过时了,可我还在写,每年拿出来的作品至少一部两部。
人物周刊:恕我冒昧,政治在为您的写作提供素材、经验、视角的同时,会不会也让您在文学上失去或减损了一些什么?
王蒙:难说。如果我的生活里没有那么多政治,我有这样多的对于生活和情感的体验吗?我有那种宽阔与明白吗?我的政治经验,首先是人生的经验,而不是什么官场八卦。
人物周刊:您几次提到一位当过地方高官的老革命的由衷之言:做了一辈子领导工作,发现最大的问题是咱们的人民文化水平太低。
王蒙:中华民族吃饱了才几年?内忧外患、贫穷愚昧、饥饿一直跟这个民族如影随形,谈得上普及教育吗?谈得上提高文化素质吗?还有中国的人口,这是最大的国情。问题在于,越是现代化,越是发展生产力,越是显露了咱们文化素质太差的那一面,比方说,市场经济需要更好的法制保障和诚信底线,如果没有,社会道德状况显得还不如计划经济大锅饭时期。日子好过了,也更需要文化、道德、礼数的自觉和约束,否则,富裕比穷困更易制造黄赌毒、腐烂恶臭和卑鄙下流。过去的高谈阔论,对于有些人来说是假大空,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则是理想主义和真诚信仰,信仰多少能抵制一点低下龌龊吧。
传媒时代、触屏时代来了,舆论空间大了,却暴露着似乎是越来越丑恶的现实和部分博主的愚蠢乖戾。人们的知识和伪知识多半来自传媒,这是一个既方便又靠不住的进展。难怪不止一个人或一个小派别在怀旧,各种旧。跟物质生活相比,文化、精神上的生活更需要调理。
人物周刊:如果今天您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长,最想做的事情有哪些?
王蒙:让贤,回到电脑前边写小说。
左右之争
被现实政治轻轻略过
人物周刊:从14岁差5天入党到如今快八十了,您自己的思想也在新陈代谢吧。一些新的概念理念,您接受吗?
王蒙:新陈代谢是当然的,但有些新的提法我还没有细细地、全面地思考过。但是像法制,我想从上到下,没有人会反对。我也望文生义啊,法制里头就应该包含对宪法的严格遵从,难道我们的法律只有民法刑法,只管分遗产、打离婚官司吗?关键不在于名词解释,在于怎么去做。
我还有一个体会,像公共空间,这些提法都很有意义,对于中国社会的进步和民主政治的发展有很大参考价值,但这些名词毕竟出自欧美的社会形态和政治观念,有些跟中国的情况不完全对榫;而咱们一些土生土长的名词,像戴帽、松绑、统一思想,也不是欧美人弄得清的。自从我学了英语,我能用最简单的话概括这一切:We are different
我们有一种传统,大概念管小概念,大理论管小理论,理论管行动,这在夺取政权的过程中被证明很有效。但现在是时候反过来了,理论应该更多地倾听生活的、实践的声音。你现在到一个西方国家,想问清楚到底是一个什么理论在主宰他们的国家,我觉得是很困难的。基督教文明在治国理政中到底起了什么样的指导,基督教教义到底在引导人们的行为上发挥了多少作用,我真是没弄清楚。
人物周刊:那可能是一个看不见的世界吧。就像您在国外遇见的,无意中碰到了别人,人家的反应是Excuse me,这也没法用理论来解释。
王蒙:对,它有时候可能就是一种习惯、一种规范。我比较赞成现在这样,主流媒体很少谈论左右,不争论,做就是了,用实干、实际效果解答那些复杂的言语的分歧。实际上,照我看,这些左右之争都被现实政治轻轻略过了。
人物周刊:但一个政权,恐怕也是需要书生们争一争,论一论,互博互弈的吧。像您在80年代经历过的,逢单年反右,逢双年反左。
王蒙:这还真是一半牵强附会、一半事出有因的说法。1979,咱们提坚持四项基本原则;1981年,整顿媒体和文艺;1983年,清除精神污染;1985年,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1987年,胡耀邦同志辞职。双年,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1980年,提出改革党和国家领导制度;1982年,党的十二大召开,实现干部三化或四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后补一条革命化);1984年,通过关于城市经济体制改革的决议,邓小平即席发言“这是发展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1986年,提倡“宽松”,邓小平4次谈话讲政治体制改革的问题。为什么会有这种不完全可靠的流年说呢?因为我们在摸着石头过河。那些年,用高占祥的话说,是A系列和B系列(更偏向于改革者和更偏向于保守者)“轮流高兴,轮流住院”。
今天回头看,当时那些被认为比较左的同志,对改革开放中发虚烧的情况确实起到了一定的提醒作用。80年代提得非常多的“观念更新”、“松绑”(我很少讲这种话)——这不是观念的问题,更多的是实际的问题啊。人和这世界,哪能跟电脑似的,输入一个新的程序就开始行使新的功能了,命题一转换就能决定一切了?这些都反映了我们常常把问题简单化。其实我的《坚硬的稀粥》,讽刺的并不是反对改革的“左”,恰恰是改革当中发虚烧的那些个“右”。一顿简单的早饭,各种习惯和需求,像你们上海人的茶泡饭……
人物周刊:大饼油条更多些,在我成长的年代。
王蒙:对啊,从理论上说,吃油条是非常不可取的,可是早餐如果有油条,怎么着我得吃一点,否则都觉得对不起自己。照观念更新,你怎么能吃这种垃圾食品呢?!像我们前面说的,有些事是利益决定的,有些,它就是习惯决定的。
我写过一篇微型小说叫《孝子》。他那几个孩子吧,一个叫大孝,一个叫至孝,一个叫忠孝,一个叫哀孝,还有一个叫苦孝。老爷子得了一点病,这几个孝子对怎么治病都贡献了自己最好的想法:中医、西医、针灸、手术,还有割股煎汤的,但都互不相容;因为都孝,吵得个一塌糊涂。最后,这老爷子逃跑了,隐姓埋名,生怕被孝子找到。这是我对中国命运的小说家言:你也爱国,我也爱国,都想救国,孝子一样,可实际效果呢?
人物周刊:从您的书里我也读出些味儿来了,争到最后,争的不过是那一口气。
王蒙:变成意气之争。争谁是真正的孝子,谁代表正确。这里头也有利益:名声。可这父亲受不了啊。设想一下,这父亲也好油条,刚一夹起,3个孝子过来都跪下了,各有论述、表白,都说为您好……
人物周刊:您说过一段话,我想了很久:“学潮的规律之一是,如果你讲那么一点点人们所理解的与国际接轨的‘民主’,他就一定大闹学潮,一直闹到想讲一点那类民主的领导下台为止。”这有点像什么呢——一位家长有打骂孩子的习惯,您怪这孩子说:“瞧你,又惹你爹生气了。”家长不该反省么?
王蒙:当然(该反省)。问题在于与其争论谁该反省,不如研究历史与国情,研究我们怎样才能稳步前进。 
人物周刊:历史的经验证明:左比右吃得开——这是在党内。而在民间,似乎是右比左更能得民心。
王蒙:其实应该是互补。左和右是互为依据的。问题不在左与右,而是权力与民意的关系,处理好这个关系,才能长治久安。
一生参与许多政治生活
但政治不是我的主业
人物周刊:自传里反复出现胡乔木,为什么没有出现邓力群的名字?
王蒙:我与他接触不多,我也无意把自传写成……有一件事情是他,胡耀邦下台的时候,有一位分管文化工作的领导找我,说别人意见比较大,把我在《读书》上谈马克思主义的,还有《红旗》杂志上一篇谈文艺双百方针的文章送到邓小平那儿,邓小平看了,说写得“是好的”。邓力群对我传达这话时,高占祥也在场。
这个路线斗争啊,在中国有时候就变成派系斗争。本来是可以讨论的问题,后来就变成站队的问题,你跟着谁的问题。“文革”之前还不那么明晰,“文革”发生之后就变成押宝,像赌马一样,我认为这匹马跑得快,押上所有的赌注,一旦胜利,会获得千百倍的回报。
我孙子小时候贪玩,我教训他说:“你都14了,怎么一天到晚光知道玩儿,也不好好读书用功啊?爷爷14岁的时候都入党了。”你猜我孙子说什么?“啊,你那时候没有什么玩具,没玩具你可不就革命去了吗?”我后来想啊,有点道理——中国人爱讲政治,政治常常占领了生活;如果人们都不像从前那样讲政治了,也许社会是真进步了。
我这一生参与了许多政治生活,我说话做事有一根政治的弦,我的命运跟政治也分不开。我相信政治是男人真正的事业。但我也渐渐看明白政治的一个又一个层面:理想性、浪漫性、务实性、计谋性、凡庸性、全局性,以及有些时刻很难说有或没有的私密性和阴暗性。政治不是我的主业,我始终坚持的是写作。我之所以是王蒙不是因为我当过什么什么,而是反过来。因为我有这个能力、影响和活儿。
贾平凹说“我是农民”,我觉得说得真诚。那我是谁?干部?从1948年到1957年,我是;1957年到1979年,划归另册;后来当然又是干部,但我在这上头花的时间远远没有我自个儿的读书写作来得多。后来想到一个“学生”,这更符合我一生的角色。我在当学生的时候参加了革命工作,走到哪儿都没忘学习:学维语(1957年)、学英语(1980年)、学电脑(1991年)——用的五笔字型……2007年去俄国之前,我留了两个星期学一首俄语的歌曲,年岁大了没学会;回来以后,我又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把它学会了。Далекб,далекб,就是遥远啊遥远。
我确实得到了不少利益、好处、待遇,但写畅销书也能得到那些好处。我看重的是更多进言的空间(20052008年任全国政协文史和学习委员会主任,正部级职;2009年起任国务院咨询机构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终身的);对读者能提供一些参考,也很好。我前后当了15年政协委员,有过五六次在政协大会发言的机会,所讲问题也得到过中央领导的重视。我不能虚假地说,我一边乐此不疲地做着这些事,一边是无奈。
人物周刊:1980年您跟新疆诗人铁依甫江去过善鄯县。
王蒙:这是我非常不理解的。当年我们跟当地人是非常随便、亲切的。铁依甫江去看他过去的房东大姐,那农妇临走给他拿几棵白菜,我就笑他:你是人民的诗人,吃人民的白菜。
年年(全国政协)开会我都会谈民族问题。过去,毛泽东关于民族问题有一个理论:民族矛盾就是阶级矛盾。他用这套理论来引导农民跟本民族的地主老财斗争;而各民族之间的贫下中农是一家,工人是一家,非常强调民族团结。但是改革开放以后,没有人提阶级斗争了,而我们又缺乏一套新的理论来指导民族工作。全世界也是这样:冷战结束,意识形态退后了,那些最原始的、民族间的矛盾都显出来了,你看南斯拉夫一个小国,分裂成多少个国家。从内心里,我完全不相信新疆会发生民族、宗教冲突,如果有,是另外性质的。
人物周刊:您在新疆待了16年,对那里的生活、文化和人,有什么认识?
王蒙:新疆的一些少数民族,尤其是维吾尔人有重商传统,他们很喜欢经商,我的房东是很古板的人,但如果有机会的话,他弄一点莫合烟倒手卖一卖,弄点沙枣也可以卖一卖。60年代,从乌鲁木齐坐长途汽车到伊犁,到皮革厂下车,一下车,看见当地人点着电石灯,卖葵花子的、卖沙枣的,那时候商品流通受到很大限制,这些在北京都买不到。哈萨克人跟我开玩笑,说维吾尔人好做买卖,如果他们一天没有生意做,就把左边口袋里的东西卖给右边的口袋。
1969年《参考消息》上说,美国登月成功了,我就告诉房东阿不都热合曼,他说那是胡说八道,是骗人的;古书上写过,如果想上月亮,骑马要64年还是128年我记不清楚了,意思要很长时间。我心想,骑一万年你也上不去。但是过了几天,我跟村里另一个在县里当过科长的维族人说了这事,他就相信了,而且连着两三天说,“哎呀,老王,这是怎么回事?人真上了月亮,跟过去阿訇对我讲的不一样。”
“文革”当中,武斗非常厉害。我妻子在伊犁第二中学教书,那里的维族老师跟我说,“老王,汉族小孩怎么这么坚决,两派互相放枪。他说,我们手是很软的。”林彪出事以后,我所在的生产大队也给农民传达。农民就问,林彪上了飞机匆匆忙忙走,他带馕了没有?老百姓心太好,怕林彪饿着。这是我接触到的新疆人。
新疆的伊斯兰教,它也做大量世俗的事情,过去管婚姻,管治病——我在农村我知道,村里男子性无能都是找阿訇,当然现在有男科医院了。伊斯兰教在新疆所构成的是一个世俗社会,不是一个神权社会,不是一个让大家不要命、不要财产、只要圣战的社会;不是浑身绑满炸弹、一拉就响的那种。新疆没有这样的历史和记忆。

维吾尔人有一个词maili,我很喜欢,把它翻译成“也行”,有点别扭。maili是可以妥协的,虽然并不希望是这样,但是就这样了,随便去!这里头还有一种豁达。我们完全可以和新疆穆斯林和谐、愉快地相处,像兄弟姐妹一样,像最好的朋友一样,互相尊重、互相提携,有好东西大家分享,有难同当——至少在那些不正常的年月里我体会过民族团结和深情厚谊。

0 件のコメント:

コメントを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