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6月12日水曜日

转载 思想史研究的开场白:葛兆光老师论学术研究

编者按:这是葛兆光老师《思想史研究课堂讲演录续编》中的开场白,从内容上看,大约是博士生课程“思想史著作选读与研究”这门课程的引论。本文内容大致是一些学术研究的问题和注意事项,其中所做出的一些批评使我深受触动,希望将此文与大家共享。(尤其是本文的结语部分)由于我在网上未能搜索到电子版,故而全文为本人手打,如有错误,敬请指出。另,本文第三节是介绍本书(本课程)几讲的具体内容,我就懒得打出来了,请各位包涵。


咱们这个课,叫“思想史著作选读与研究”,主要是给博士生开的。
本来,我觉得研究生本不必上这种我讲你听、耳提面命的课,因为是博士生了嘛,都有自己的领域与专长。要搁在汉代,做了五经博士,那比唐宋以后的进士还要高一大截呢,一国也没几个。何况你们都各有各的领域,说到那些领域,老师也未必知道多少。所以,我只是选几种海外学者有关思想文化史的著作,和大家一块儿读。然后通过读这些著作,讨论一些思想史和文化史上的大问题。


一、博士生的学术视野:应当有多宽?
在大学里面,博士生应当学点什么?这个事儿值得讨论讨论。我总觉得,这些年我们的大学教育,特别是人文学科的教学,意图好像不很清楚,大家都云里雾里,整个儿一个蒙。上课是你讲你的,我讲我的,爱讲什么讲什么。有的博士课内容,听听好像和本科课差不多;有的本科课,到好像开博士专题研讨课。去年,我提一个说法,也不知道是不是合适,叫“给本科生常识,给硕士生方法,给博士生视野”
这话怎么说?就是说,大学、硕士和博士教育,你得依据不同目的,分出不同层次,适应不同人等。千万别都一锅儿烩了,瞎浪费别人的时间和精力。
比如历史学科吧,我会建议本科生去读一些好的概论通论类的书,加上参考资料汇编一类的东西,为什么?为了让他们既有一些常识,又懂一些文献。如果要求高些,那么在史料上,你最好除了《史记》和《通鉴》之外,再仔细读读《廿二史札记》、《十七史商榷》、《读通鉴论》等等。在论著上,你最好看看夏曾佑的《中国古代史》,钱穆的《国史大纲》、柳诒徵的《中国文化史》等等。当然,如果你对思想史有兴趣,我会建议你读侯外庐主编的《中国思想通史》。这是干啥呢?就是让学生学会,不仅仅依赖那几本新编的教材,被那些充满意识形态的套套给套住。也别一头钻进细节或枝节里面,弄得一叶障目,不见森林。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因为这几年我注意到,有些很好的学生,容易学这一路,一上手就钻进一些偏僻的史料笔记里,最后剑走偏锋,把饾饤当专门,然后以一知充百知。
那么,对于硕士生呢?我会建议他们多读一些经典文献和经典著作,了解前人的研究方法和研究思路。好多年来,我特别想开,但又没有准备好的一个课,就是和学生一起系列地细读、辨析和讨论前辈学者的经典论著。比如王国维的《殷墟卜辞所见先公先王考》。通过读这篇文章,了解地下出土的文字资料和传世文献的两重证据法,通过这篇文章本来就有后来被删去的《余论》、和后来成为《殷周制度论》的那篇文章,来了解王国维的考证背后有什么大问题的思考,再看看当时学界的古史观如何,国际的中国古史观如何,这样你才能知道,什么才是有意义的考证,为什么这篇不长的文章,就能成为学术史的经典。又比如,陈寅恪的《天师道与海滨地域之关系》这篇文章也值得我们细读,在读的过程中,我们要全面了解1930年代,中国学界对于道教史研究的状况,了解这篇论文如何吧道教放在中古最重要的政治、地域、家族、文化背景中研究,怎样开创了一个典范,从而了解中古宗教史研究的问题点在哪里。
那么,博士生的课呢?我想就是“视野”最重要,这个视野既包括你观看的领域要广阔,也包括你观看的位置要站得高。你要尽可能地去了解“国际行情”,让自己去“华山论剑”,不要“门槛后面耍大刀”。当然,这话要两面说,一方面是你得融入国际学界,因为现在中国历史与文化已经不再仅仅是“中国学问”了呀,陈寅恪讲过一段很重要的话,“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冶学之士,得预于此潮流者,谓之预流(借用佛教初果之名)。其未得预者,谓之未入流。此古今学术史之通义,非彼闭门造车之徒,所能同喻者也”,所以你不能闭门造车,得参与世界学术之新潮流。另一方面,则是促使博士生,在自己,尤其是中国文史研究领域,在了解国际学术之后逐渐形成中国特有的立场、角度和方法。要知道,如果你们没有自己的角度、立场和问题,你的问题就可能“化”在“全球”里面,而无法自立了。钱穆当年也说过,“中国新史学之成立,端在以中国人之眼光,来发现中国史内在之精神,而认识其以往之进程与动向”。这两方面不能偏废,也许说起来都很虚,但其实很重要。
这是我关于这个课的第一个想法。

二、文献,学术史、国际学界:为什么三面应战

接下来,我要和大家谈谈,为什么如今做学问得三面应战。

第一、你做学问,得接受历史文献资料的挑战。
不用说,你要熟悉种种历史文献资料。就说思想史、文化史吧,它的范围很大,仅仅中国古代宗教信仰这一块,儒道佛之外,还有古代三夷教、天主教、伊斯兰教同民间信仰,这些数量庞大的文献资料考验你的耐心,特别是,这些文献资料并不是现成的摆在那里,就像超市货架上的商品让你随意挑拣的,而是你得在更庞大的文献资料堆里去慢慢找,过去的老词儿叫“披沙拣金”,你得找到有用的资料,前人没有使用过的资料,还得鉴别这些资料的真伪。我以前说过,所有的文献资料,可能都经过四重筛子,首先,遗留下来的历史文献资料,可能经过某些带有某些意图的历史学家的主观挑拣;其次,可能是经过传统上层精英带有文化批评的论述;再次,还经过政治意识形态有意识的删减和增加;最后,它又经历了水、火、战乱的等等历史的淘汰。你怎样穿越历史和政治,找到新资料,重写思想史和文化史,还真是很不容易的。
现在思想史和文化是领域,有一个很麻烦的事情,就是各人用的资料都差不多,特别是有的人习惯了Google和Baidu,什么事儿来了,就在网上一搜。其实网络资源对任何人都是以一样的,你聪明也罢笨也罢,电脑一敲,出来的都一样,素以大家一样,根本没有自己的特色,也没有融入思考,更不是有意义的“选择”,倒常常是无意义的“堆垛”。有的资料,你用我也用,说不清是“天下文章一大抄”,还真是“英雄所见略同”。要知道是资料上没有新开拓,往往论述就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而史料一旦有新发现,论述就自然会发生变化。所以发现新史料,是学术进步最基础的一步。举两个我自己熟悉的例子,关于中古时期道家公开的以性事为核心的“过度仪”,经历隋唐宋明,历史资料就差不多都散佚了,幸好从零零星星的资料中,还勉强可以勾勒出来它的过程,人们才知道中古中国的宗教里面,会有这种“不文明”的宗教仪式存在;又比如说,如果不是一块《唐中岳沙门释法如行状》石碑和敦煌文书《传法宝记》的存在,禅宗神秀、慧能相争六祖衣钵的故事就可能被相信为历史了。所以,你首先得面对的就是思想史文化史文献资料本身的挑战。

第二呢,就是得回应学术史的挑战了。
就从有了大学、有了期刊、有了规范算起,现代学术已经一个世纪了。这一个世纪里,你研究的题目,不大可能没有人做过,你不可能是横空出世,前无古人,所以你就得看看这一百年来,别人在这个领域做了些什么,还有什么没有做,他们是怎样一步一步推进的。然后才能说明,你在结论上、资料上,是否可以比他们多一点是什么,这就是学术史的回顾,博士第一章,就得先交代这一个。大家看理工科的论文,这一点已经做得很好了,可是我们人文学科的学位论文,也许还远不够。当然,从,1990年代起,有很多人在做学术史,可是,很多人把学术史做成了学者或者文人的心灵史或感情史,最多是思想史。为什么?因为很多号称做学术史的人,并不真的懂学术。像王国维,你老是讲他在颐和园昆明湖一跳,是殉大清国还是追寻意义,老是引用陈寅恪那句“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把王国维说成是思想先驱,精神楷模,却不讨论他的甲骨文与殷商史研究,那不是“学术”的历史;又像陈寅恪,你总是纠缠在他的人生与命运,他的政治立场,但是如果你不了解他早年对欧洲东方学的知识、对敦煌与佛教之学之重视,和对历史语言之学的运用,不了解他对后来中古国家家族、族群、地域、宗教的把握,怎么算得上是“学术”的历史?
特别是现在很多人,刚进入一个领域,就以为前无古人,让我想起古人那句话,“见到一个小土坡,便上,却以为是一览众山小”。其实你仔细看,前人没有开垦过的并不多,谁让你在现代学术已经积累百年的时代?话说回来,因为你可以站在前人肩膀上,往前才可以看得更远,往后才可以检讨前人的问题,过去虽然有一百年,但人文领域却像福柯讲的,常常要回到起点,因为这个领域是需要不断“脉络化”的,但历史一旦“脉络化”久了,就得“去脉络化”,因为以前那个脉络是经由某种观念的系统化和条理化,所以就得要你用新的资料、新的观念,把它打散再度组合。我一直用一个比喻,就是过去的历史系谱,就好像大姑娘的头发,已经被某种意识形态编成一条粗大的辫子,如果我们不怀疑它,以为历史就是那一根大辫子,倒也罢了。可是你要重新书写历史,就得“去脉络化”,让历史从那固定的大辫子中解放出来,回到披头散发的时代,重新用你反省和检讨过的观念去编新辫子,也许是另一根大辫子,也许是新疆式的好多辫子,或许是传统的两根大辫子,这样历史就不一样了。
我举一个常常被检讨的例子,就是“中国哲学史”。要搞清楚“中国哲学史”这个概念,就要从根上说起,你得搞清楚,当年“哲学”这个概念工具,是怎么被晚清明初学者从日本引进来的?这个新的概念工具怎么重新整合和塑造了中国古代思想资料?它又怎样经由谢无量、胡适、冯友兰、胡汉民等等的解释和使用,形塑了“中国哲学史”这个学科,还衍生出后来很正统很革命的中国哲学史?你要了解这些,可能你要看很多资料,得细细想其中的问题,然后把一些看似具体的学术争论嵌入这个学术史里面去。比如,从胡适和冯友兰关于老子年代的 争论,到后来胡适对于冯著中国哲学史的批评,你到底如何评价?这涉及研究中“哲学”倾向和“历史”倾向的差异,有人说是汉宋之争,究竟是不是?这也涉及中国哲学史中,儒家和佛教、道教孰轻孰重的价值判断问题,有人说是“正统的”和“非正统的”,究竟是不是?又比如,你一定会读陈寅恪《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审查报告》吧,这是确定冯著中国哲学史地位的一份重要文件,常常被人引来引去。可你觉得应当怎样理解呢?陈寅恪是真的那么肯定冯著哲学史吗?如果是,那么在上册的审查报告里,他为什么先说古代“去今数千年,其时代之真相,极难推知”,又说现存文献古代文献“仅当时所遗存最小之一部”,只能用艺术家的想象和欣赏的眼光和精神来帮助重建,再说虽然要有同情的理解,但是“但此种同情之态度,最易流于穿凿傅会之恶习”?这里是褒是贬?最后陈寅恪既说“非经过解释及排比之程序,绝无哲学史之可言”,又说这种有条理和系统的整理,“其言论愈有条理统系,则去古人学说之真相愈远”。这又是为什么?如果你再读另一篇《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他这样反复说佛教和道教的问题,甚至说儒家学说虽然制度法律公私方面影响甚大,“而学说思想之方面,或转不如佛道二教者”,那么,他对胡适批评冯友兰的意见(即“正统的”哲学史),是否有点相似的默契?
可是,如果你连前人做的什么,怎么书写历史,为什么这样写,都不清楚,怎么可能证明你没有抄袭和剽窃,怎么能说你的研究有新价值,给学术界提供了新东西?

第三,现在的人做学问,还得面对国际学界的质疑和竞争。
关起门来充大王,这谁都会。问题是,现在门打开了关不上了,你研究“中国”,他也研究“中国”,你看中国的文献,他也看中国的文献。不要说现在互联网上资料,一Google就来,就是过去一百年,人家深入中国历史文化,研究得也不比你差。当年胡适、傅斯年、陈垣这些人,都对日京(京都)和法京(巴黎)的汉学很吃惊,觉得人家成了中国研究的中心,还发愤要把这中心夺回来。道理很简单,当中国成为了大家共同的研究领域,你就不得不和东洋人、西洋人较长论短。自从传教士以来,西洋人就有研究中国的习惯,数的出来的欧洲大腕儿,像沙畹、伯希和、马伯乐、葛兰言、戴密微,一直到谢和耐,美国后来居上,影响巨大的,也有像费正清、列文森、芮沃寿、牟复礼、史华慈、杜希德,而日本明治以后,无论东京的百年枯寂,还京都的内藤湖南,后来的宫崎市定,到刚刚去世的沟口雄三,都提出了很多解释中国的概念和设想,像什么“尧舜禹抹杀论”,什么“唐宋变革论”,什么“亚洲史”,什么“前近代”等等,你都得面对,不能闭了眼睛说,我不理睬你们,我自己玩儿。如果你做的是现代学术,你就必须得知道,在这个领域他们干了些什么,他们的长处和短处在哪里?
我一直强调,,外国的中国学,本质上是外国学。他们要解决的问题,他们的研究对象中国,可能和我们不太一样。所以这些外国学者有很多来自他们学术、思想和政治的问题意识,这当然和我们不同。不过,你也要注意,他们有一些方法、角度和关注的点,也是需要我们学习的,你看孔飞力的《叫魂》,你会不会觉得这种观察清代政治与社会的方法很特别?比如你看到柯文的《在中国发现历史》,你会不会对他批评的“冲击——反应”论和“帝国主义”等等有所认识,而对他所谓“在中国发现历史”有所反省?至于像罗友枝以来,一直到“新清史”如欧立德等人的论述,除了某种隐藏的政治意识形态,你是否也觉得讨论满族及周边民族在大清帝国的认同问题,仍然有一定的意义。
我不是说你非得在SSCI、AHCI上发表英文文章,现在的“中国研究”领域,早已不是你中文和华人自己玩儿的世界 了。我曾经和几个老外聊天,他们也常常看中国国内的文史刊物,曾经提出三点疑问,一是为什么你们的学术论文,使用的概念术语都很笼统模糊,二是为什么你们那么容易阅读汉文史料,但论文里用得还是那些老掉牙的资料,三是你们为很么不看我们老外的研究,甚至也不看你们国内的研究,论题总是重复来重复去?我无言以对,所以我希望你们拓宽眼界,所谓博士生之“博”,可能是博士生期间最需要培养起来的素养。

三、从实招来:关于这门课程的基本思路和具体内容
(本节从略)

结语:一点感慨
现在中国大陆的文史学界,有很多进步,也有很多毛病,大家都看到大问题,是底线太滥,平庸当道,学风不正。对于博士生来说,我也要先讲点不好听的,因为对于年轻人来说,很有危害也很容易犯的弊病,大概有几类,当然病根儿不是来自学生,而是来自我们当老师的人。
一是“追逐时尚”。有些人不愿意想傅斯年说的“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取下死功夫熟悉历史、文献,平时使用的资料,只是转抄自别人的著作,或者少量早已经咀嚼烂了的选本,又只是依傍某种时尚的理论与概念,稗贩转来的译文体字句,硬把不通的两面靠口水念起来,半通不通,全是空口说白话。但是因为它好像很“前沿”、很“流行”,没准儿还得到三两个洋人喝彩,于是,一些年轻的博士生很容易受影响。二是“伪装旧学”。有的人,现在很喜欢标榜自己是做“旧学”、做“经学”、做“考据学”,文章写得像老学究一样,看上去很“东方”,甚至很“中国”。事实上,这也是一种长袍马褂包装起来的伪传统学问,以批判面目出现的新时尚。最近我就发现,以前某些某头没脑地追逐西洋新潮的人,居然也转回头来说什么“汉语学术”,也侈谈什么“发现中国”,害得有些年轻人也觉得,只有这样才找到组织了,做出一副脸说话都带文言的样子,这很可怕。三是“文化大话”,有的人不能把学术研究和社会评论做合适的区分,常常把学术上东鳞西爪得来的一些知识,当成支持他们进行社会或文化评论的基础,又以社会和文化批评的影响力来包容学术,看上去似乎有关怀有抱负,特别是因为经过媒体包装和渲染,能够哗众取宠暴得大名,所以会让一些学生特别羡慕,事实上,他既扰乱了学术领域的独立性,又丧失了社会政治文化领域的现实感,学术成为了自己做社会批评的机关炮,而批评又成为了保护自己学术不受严格检验的保护伞。四是用一知充百知,搞“高调酷评”,一些人以所谓学术批评为借口,拿自己知道的那些犄角旮旯的饾饤知识,当了放大镜,在人家身上到处找毛病,找到一点儿就无限放大,如机关枪一样横扫过去,所谓柿子找软的捏,一阵猛批。以确立自己裁判或警察的居高临下,却从来不认真做自己的事,只是因为媒体效应,而轰动一时。
上面这四种毛病如果合在一起,既得到制度的护航,加上投合某种意识形态口味,在得到媒体支持,有三两个喝彩,那么也许会有人跟风,这样中国学术界将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这也许是我杞人忧天,也希望这只是杞人忧天的牢骚


 (摘自《思想史研究课堂讲演录续编》,题目为摘录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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