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雅明:历史哲学论纲 张旭东 译
1 据说有一种能和人对弈的机械装置,你每走一步,它便回应一手。表面上看,和你下棋的是个身着土耳其服装,口叼水烟袋的木偶。它端坐再桌边,注视着棋盘,而一组镜子给人一种幻觉,好像你能把桌子的任何一侧都看得清清楚楚。其实,一个棋艺高超的驼背侏儒正藏在游戏机里,通过线绳操纵木偶。我们不难想象这种诡计在哲学上的对应物。这个木偶名叫“历史唯物主义”,它总是会赢。要是还有神学助它一臂之力,它简直战无不胜。只是神学如今已经枯萎,难当此任了。
2 洛采说过,“人类天性中最堪称奇之处是我们对眼前之物珠锱必较,对于未来却毫无妒意。”对此稍作思考便会发现,我们关于快乐的观念和想象完全是由我们生命过程本身所指定的时间来决定其特性和色彩的。那种能唤起嫉妒的快乐只存在于我们呼吸过的空气中,存在于能和我们交谈的人,或本可以委身于我们的女人身上,换句话说,我们关于幸福的观念牢不可破地同赎救的观念联系在一起。这也适用于我们对过去的看法,而这正切关历史。过去随身带着一份时间的清单,它通过这份时间的清单而被托付给赎救。过去的人与活着的人之间有一个秘密协议。我们的到来在尘世的期待之中。同前辈一样,我们也被赋予了一点微弱的救世主的力量,这种力量的认领权属于过去。但这种认领并非轻而易举便能实现。历史唯物主义者们知道这一点。
3 把过去的事件不分主次地记录下来的编年史家依据的是这样一条真理:任何发生过的事情都不应视为历史的弃物。当然,只有被赎救的人才能保有一个完整的,可以援引的过去,也就是说,只有获救的人才能使过去的每一瞬间都成为“今天法庭上的证词”——而这一天就是末日审判。
4衣食足
天国至
——黑格尔,1807
受马克思主义影响的历史学家眼里总会有阶级斗争。这种斗争是为了粗俗的,物的东西的斗争。但没有这种粗俗的、物的东西,神圣的、精神的东西就无法存在。然而在阶级斗争中,这种神圣的、精神的东西却没有在落入胜利者手中的战li品上体现出来。相反,它们在这种斗争中表现为勇气,幽默,狡诈和坚韧。它们有一种追溯性的力量,能不断地把统治者的每一场胜利——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置入疑问之中。仿佛花朵朝向太阳,过去借助着一种神秘的趋日xing竭力转向那个正在历史的天空冉冉上升的太阳。历史唯物主义者必须察觉到这种最不显眼的变化。
5 过去的真实图景就像是过眼烟云,他唯有作为在能被人认识到的瞬间闪现出来而又一去不复返的意象才能被捕获。“真实不会逃之夭夭,”在历史主义历史观中,哥特弗里德•凯勒的这句话标明了历史主义被历史唯物主义戳穿的确切点。因为每一个尚未被此刻视为与自身休戚相关的过去的意象都有永远消失的危险。过去的历史学家心脏狂跳着带来的喜讯或许在他张口的刹那就已消失在空寂之中。
6 历史地描绘过去并不意味着“按它本来的样子”(兰克)去认识它,而是意味着捕获一种记忆,意味着当记忆在危险的关头闪现出来时将其把握。历史唯物主义者希望保持住一种过去的意象,而这种过去的意象也总是出乎意料地呈现在那个在危险的关头被历史选中的人的面前。这种危险既影响了传统的内容,也影响了传统的接受者。两者都面临同样的威胁,那就是沦为统治阶级的工具。同这种威胁所做的斗争在每个时代都必须赋予新的内容,这样方能从占绝对优势的随波逐流习性中强行夺取传统。救世主不仅作为拯救者出现,他还是反对基督的人的征服者。只有历史学家才能在过去之中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花。过去已向我们反复证明,要是敌人获胜,即便死者也会失去安全。而这个要做胜利者的敌人从来不愿善罢甘休。
7噢,这黑暗而寒冷的山谷
充满了悲惨的回声
——布莱希特,《三分钱的歌剧》
富斯代尔•德•库朗日建议那些要重新体验一个时代的历史学家把自己关于后来的历史过程的知识统统抹杀掉。这再好不过地描绘出一种方法特征。历史唯物主义则正是要破除这种方法。这种方法本身是一个移情过程,其根源在于思想的懒惰和麻木。在于对把握真实而短暂的历史形象的绝望。中世纪的神学家们认为这是悲哀的根本原因。福楼拜对此了然于心。他写道:“很少有人能揣度一个为迦太基的复兴而活着的人是多么悲哀。”要是我们追问历史主义信徒的移情是寄与谁的,我们就能更清晰地认识那种悲哀的本质。问题的答案是不可避免的:寄与胜利者。一切统治者都是他们之前的征服者的后裔。因而寄与胜利者的移情总是一成不变地使统治者受益。历史唯物主义者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登上胜利宝座的人在凯旋的行列中入主这个时代,当下的统治者正从匍匐在他脚下的被征服者身上踏过。按照传统做法,战利品也由凯旋队伍携带着。这些战利品被成为文化财富。历史唯物主义者看这些文化财富时带着一种谨慎的超然态度,因为他所审视的文化财富无一例外可以追溯到同一个源头。对此,历史唯物主义者不能不带着恐惧去沉思。这些财富的存在不仅归功于那些伟大的心灵和他们的天才,也归功于他们同时代人的无名的劳作。没有一座文明的丰碑不同时也是一份野蛮暴力的实录。正如文明的记载没有摆脱野蛮,它由一个主人到另一个主人的流传方式也被暴力败坏了。因而历史唯物主义者总是尽可能切断自己同它们的联系。他把同历史保持一种格格不入的关系视为自己的使命。
8 被压迫者的传统告诉我们,我们生活在其中的所谓“紧急状态”并非什么例外,而是一种常规。我们必须具有一个同这一观察相一致的历史概念。这样我们就会清楚地意识到。我们的任务是带来一种真正的紧急状态,从而改善我们在反法西斯斗争中的地位。法西斯主义之所有有机可乘,原因之一是它的对手在进步的名义下把它看成一种历史的常态。我们对正在经历的事情在二十世纪“还”会发生感到惊诧,然而这种惊诧并不包含哲理,因为它不是认识的开端,它还没有认识到它由以产生的历史观本身是站不住脚的。
9我的双翅已振作欲飞
我的心却徘徊不前
如果我再不决断
我的好运将一去不回
——盖哈尔德•舒勒姆
保罗•克利的《新天使》画的是一个天使看上去正要从他入神地注视地事物旁离去。他凝视着前方,他的嘴微张,他的翅膀展开了。人们就是这样描绘历史天使的。他的脸朝着过去。在我们认为是一连串事件的地方,他看到的是一场单一的灾难。这场灾难堆积着尸骸,将它们抛弃在他的面前。天使想停下来唤醒死者,把破碎的世界修补完整。可是从天堂吹来了一阵风暴,它猛烈地吹击着天使的翅膀,以至他再也无法把它们收拢。这风暴无可抗拒地把天使刮向他背对着的未来,而他面前的残垣断壁却越堆越高直逼天际。这场风暴就是我们所称的进步。
10 修道院的条例指定修士们去冥思苦想的论题本意在使他们脱离尘世俗物。我们在此进行的思考也出于同样的目的。法西斯主义的反对派曾把希望寄托在一些政治家身上,但这些政治家却卑躬屈膝,随波逐流,以背叛自己的事业承认了失败。在此情形下,我们的观察和思考旨在把政治上的凡夫俗子同叛徒为他们设下的陷阱辨别开来。我们的观点来自这样一个洞察:那些政治家对进步的顽固信仰,他们对自己的“群众基础”的信心,以及他们同一部无从驾驭的国家机器的奴颜婢膝的结合是同一件事情的三个方面。这样的观点试图向人们表明,我们习以为常的思维得为一种新的历史概念付出高昂的代价。这种历史的观念将避免同那些政治家仍然坚信的观念发生任何同谋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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